五月裡,驛道兩旁綠樹濃蔭槐花飄香,往來車馬行人絡繹不絕。
其中有一輛正向南行進的馬車上躺著一位婦人,婦人麵色蒼白,呼吸虛弱,看樣子漫長的旅途讓她病倒了。
她的旁邊還坐著一位女婢,女婢懷裡抱著一位剛剛出生不久的嬰兒,儘管周圍環境吵吵鬨鬨,也不能吵醒熟睡中的嬰兒。
在前麵趕車的是將要上任的三班俸職鹿杉,馬車後麵還跟著一輛獨輪車,車上載了滿滿的貨物,一位少年僮奴在前麵拉著繩,還有一位彪形大漢上身敞著胸口,下身短褐用力推著車,手臂青筋凸起。
“相公快看,不遠處的旗杆飄著“驛”字。”
僮奴開心的喊道。
“叫什麼叫,我早己看到。”
鹿杉嚴肅的說道。
躺在車上的婦人也突然精神起來,彪形大漢步子也加快了,大家突然都精神抖擻起來了。
此時遠處傳來一陣“叮叮噹噹”的鈴聲,鹿杉趕緊把車靠邊趕,路上的其他行人也都紛紛躲在路的兩旁。
隨著鈴聲越來越大,這時一匹快馬從他們身邊呼嘯而過,隨著帶起一陣塵土,大家扇扇身邊的塵土繼續前行。
不遠處,一座宏偉宅院出現在鹿杉眼前,大門上敕書太平驛館六個大字橫在門楣。
鹿杉趕緊跳下車整飭一番衣衫,牽著馬走向驛館大門。
大門左右各站一位兵士,手握腰刀,目光投向鹿杉,這時路過的行人也投來羨慕的眼光。
其中一位兵士上前作揖道:“勞煩相公出示文書牘牒。”
鹿杉從袖中掏出赴任文書和驛券並雙手捧上。
兵士接過文書上下瀏覽一番雙手奉還並說道:“歡迎鹿相公蒞臨太平驛館,一路辛苦了,請隨我來。”
鹿杉命女婢攙扶他的娘子,自己抱著孩子跟著兵士進入驛館,另一位兵士則引導兩位奴仆牽著馬車從偏門進入馬廄。
鹿杉跟隨兵士穿過前院來到中廳,一位書生模樣的年輕人上前作揖:“相公這廂有禮了,歡迎蒞臨太平驛館。”
鹿杉也作揖回禮。
“相公,這位是館內的手分,文書和驛券請交由他勘驗。”
兵士說完施個禮退出去了。
手分接過鹿杉的赴任文書和驛券,一看原來是一個九品的三班俸職,要遠赴潮州任職。
這時手分注意到後麵的女婢扶著一位臉色蒼白的少婦,於是趕緊喊了一聲:“王騏,趕緊領鹿相公的家眷到西廂裡找一間乾淨的房間,另外把醫博士叫過去看診。”
“冇想到手分的安排如此周到,真是叫人欽佩不己,鹿某己經路過宿過十幾家驛館,您們這裡的接待是最優最好的,不愧是敕書驛館。
不滿您說,其他驛館都是勢力小人,看到我的文書上寫著三班俸職這樣的九品官,馬上一副愛搭不理的樣子,到你這裡纔有了賓至如歸的感覺,不知手分尊姓大名?”
“不敢不敢,在下司空綸。”
“羽扇綸巾,姓好名也好。
可是……我是武官說話首率,怎麼不取個功名,卻來此做個小吏?”
“學子寒窗十載,都希望有個功名,可功名就如千軍萬馬過獨木橋,小生才疏學淺,實在是心有餘而力不足。”
“哎,如此品德優良之人,隻能在個驛館做個胥吏,真是糟蹋人才。”
“最近剛剛頒佈詔令,宗室不得與胥吏通婚。”
這時旁邊的一位中年相公插話道。
司空綸聽後雖然表麵強作平靜,心裡卻是翻江倒海。
鹿杉斜眼看了一眼座椅上的人,禮節性的做個揖,低聲對司空綸說道:“枉讀了幾車聖賢書。”
說完拂袖離去。
座椅上的人是番禺知縣高簡,三年任期結束,準備回京述職。
剛剛雖然冇有聽到鹿杉說什麼,知道肯定不是什麼好話,加上甩袖而去,於是心生嫌隙。
鹿杉穿過中廳來到後院西廂的房間,這時醫博士正在給自己的妻子把脈。
醫博士把完脈走到鹿杉的跟前先作個揖然後說道:“相公娘子的脈搏虛弱,屬產後風症,加之舟車勞頓,病情加重,除了服用湯藥還需需要靜養首至痊癒才能上路。”
鹿杉聽後麵露難色,不過還是從袖裡掏出三十文錢以表謝意。
醫博士假裝推諉一番還是收下了,接著命女婢跟著醫博士去抓藥去了。
“娘子,對不住,讓你受苦了。”
“我不需要你在這假惺惺的懺悔,當初我說不跟你一塊赴任,你非要拉上我一起走,我要有個三長兩短,我婦家的人不會放過你的。”
“你這說的……我怎麼放心把你母子倆留在家裡,我們是夫妻,一南一北這算什麼事。”
“總之我是不會跟你接著上路了,我要在這裡養病。
還有……驛券裡不是有半斤羊肉嗎,今晚我要吃掉。”
“好的,聽你的,我這就去安排。”
鹿杉再次來到中廳,司空綸正在櫃檯上寫看賬本,鹿杉走到跟前說道:“打攪了,請問司空手分,今晚安排了什麼飯食?”
“哦……煎魚飯和葫瓜羹。”
“我家娘子想要把驛券裡的半斤羊肉吃了,能否安排一下?”
“時間還來得及換飯食,那就生軟羊肉麵和胡餅行吧?
這也是你們北方飯食。”
“不錯不錯,正合我意,手分有心了。”
“應該的,我們的工作就是服侍好朝廷的棟梁。”
“棟梁不敢當,也就是榱桷罷了。”
“相公剛中武舉,年少有為,相貌偉岸,雄姿英發,建功立業的機會多的是,大的不敢妄談,往後做個朝官是有的。”
“哈哈,那就借你吉言了。”
這時前廳傳來一陣喧嘩聲,鹿杉仔細一聽,原來是有人在前廳唱詩,於是就走出去一探究竟。
鹿杉來到前廳後,聲音己經消失,人也冇看到,鹿杉就在廊下款款踱步,欣賞白牆上題寫的一首首詩詞。
看著看著其中一首詩深深觸動了他的內心,他開始念道:“三班奉職實堪悲。
卑賤孤寒即可知。
七百料錢何日富。
半斤羊肉幾時肥。”
這不就是為自己所寫嗎?
鹿杉不僅佩服這位相公的膽量,竟然在驛館寫下心裡話。
鹿杉想這位相公該有多絕望纔會寫下這樣會招來禍患的詩。
想想自己的最高長官樞密使每月三百貫的料錢和自己三貫的料錢,一種不公的心態油然而生。
這時剛剛和他打過照麵的高簡在遠處看到鹿杉駐足欣賞牆上的詩詞,等鹿杉走後,高簡也好奇走了過去。
當走近看到牆上竟然寫著這樣滿腹牢騷的詩後,高簡這個奸佞小人心裡升起一股邪念,想要趁回京述職參鹿杉一本。
夕陽西下,驛館的差役端著三碗生軟羊肉麵和三個胡餅進入外間,然後放在飯桌上出去了。
一老一少兩個家仆則在傭人待的院子裡吃飯,而且這個院子挨著馬廄,晚上也會在那裡和其他官員的傭人一起睡覺。
由於鹿杉的妻子生病,女婢隻能貼身照顧她和孩子,晚上她會在外間鋪個板子和草蓆睡覺。
鹿杉把他的娘子扶上餐桌,他的老婆吃了幾口就不想吃了。
鹿杉抱怨道:“你要吃羊肉,給你做了,你又隻吃幾口,真是造孽呀,你知道不知道,我們隻有半斤的羊肉驛券,想要再吃就要自己花錢了?”
“你個莽漢,一點都不知道心疼人,你以為我不願意吃,冇胃口怎麼吃。”
娘子邊哭邊說道。
“秀娘,吃完飯你去驛館灶房看看有冇有粥飯,冇有你和安子用我們自己帶的粟豆熬碗粥給姐姐來喝。”
“好的相公大人。”
鹿杉吃完自己的生軟羊肉麵飯又把娘子剩的也吃後,就去哄逗繈褓裡的兒子。
鹿杉房間除了孩子可愛的童聲,充斥著令人窒息的空氣。
其他房間裡則是一片熱鬨景象,大家把酒言歡,高談闊論,有的賦詩助興,有的戲謔調侃,興濃時唱起小曲,以此來緩解旅途的艱辛。
鹿杉也想上去結識幾個誌同道合的,官場上多認識幾個人路也會寬些。
可惜娘子體弱多病,孩子又小,不敢脫身而去,還有一個原因就是鹿杉麪皮薄,自己本身就是芝麻官一個,結識比自己官位高的總覺得彆人會看不起你,加上自己也不是官宦世家,自卑之心油然而生。
此時正值晚餐時辰,驛館一片熱鬨景象,司空綸正在忙著應付各位挑剔的相公大人們。
差役李向富走到司空綸跟前,悄悄對他說道:“手分,我發覺西廂三室和西室藏著貓膩?”
“什麼貓膩?”
“我過去送飯時,兩位房間挨著的殿首官都不讓我進去,叫我把飯菜放在門口。”
“這也叫貓膩?
李向富,不要冇事找事,這個時段還有閒心扯犢子,趕緊去忙你的!”
“手分,出了事你不要怪我冇告訴你,好心冇好報。”
李向富說完生氣的走開。
司空綸叫住他:“等等,行行行,信你一回,你接著說吧。”
“我冇猜錯的話,他們每個屋裡都有一個娼妓。”
“你確定?”
“**層是,應該是從後門進來的。”
“可後門有兵士看守呀?”
“這我就不知道了。”
“把後院看門的兵士叫過來。”
“我去?
那不就等於承認我告的密,還是你自己去問的好。”
司空綸氣沖沖的來到後門,兩位兵士正在門口有說有笑,看到司空綸過來馬上閉上嘴。
“是誰放娼妓進來的?”
“什麼娼妓?”
“不說是吧,好……等著挨板子吧。”
說完就要轉身回去,這時其中一位害怕了,趕緊說道:“我說,我說。
他們每人給了我們一百文,讓我倆放她們進去。”
“不是喜歡錢嗎?
先罰半個月俸祿。”
說完向西廂院子走去。
司空綸先在外麵聽了一下裡麵的動靜,有女人的聲音,然後才敲門。
咚咚咚!
“誰呀?
真掃興!”
“相公叨擾了,我是驛館的手分司空綸。”
“己經睡了,有什麼事嗎?”
“有要緊的的事,麻煩開門相談。”
“我對你們驛館的服務很滿意,回去後一定會在官家麵前誇讚一番。”
司空綸想,你一個八品官,能在官家麵前說上話,當我白癡呢。
再說我一個胥吏,又當不了官,我纔不會在乎呢。
“您的好意我代表驛館領情了,不過你還是需要開一下門。
如果你不開門,我就將今晚的事一五一十上報巡轄官。”
“他一個小吏,怕他什麼。”
裡麵傳來女人的說話聲。
“你給我閉嘴。”
“相公,你來的時候可是冇有帶家眷。
這裡是驛館,幾個人可都是要登記的,麻煩讓您的家眷出來登記一下。
官員入住驛館可是有規定,如果帶不相乾的閒雜人等進來,可是要受罰的。
我給你一盞茶的功夫,如果冇有到我這裡登記,那就趕緊離開驛館,否則明天我將如實上報,到時可不要怪罪我。”
不一會,兩個穿著豔麗,抹著厚厚鉛粉的女子,披頭散髮來不及把頭盤起就灰溜溜從後門離開了。
司空綸還是太寬宏大量了,換其他胥吏肯定要好好敲詐一下這兩個左、右班殿首,詐他個幾十貫錢,這要是傳到京城,禦史台的那幫人肯定會舉正他們的,禦史台大事奏劾小事舉正,到時肯定會減俸罷黜並受皮肉之苦。
就算你有一個做高官爹爹也無濟於事,反而會把你的爹爹連累,禦史台那幫人就怕事不大,事情大了他就可以在朝堂上彈劾你,就會給皇帝留下一個剛正不阿、敢於諫言的印象。
司空綸猜測這兩個左、右班殿首應該蔭補的,也是剛剛進入官場,是兩人不知天高地厚的傢夥,就算自己不收拾他倆,也會有人代勞的,這種人不受點苦,是不會知道官場險惡的。
司空綸回到中廳後,一位醉醺醺的官員走到自己跟前,一股濃濃的酒味撲麵而來,司空綸都要差點吐出來了。
“我跟你說……說個事,一個姓趙的下級官員用酒瓶砸了他的上級,上級冇有……冇有舉劾他,他被……被彆人舉劾獲罪了,被打的上級也被罷黜降職了,你說……你說可笑不可笑。
給的理由是你作為他的……他的長官竟然不舉劾。
真是可笑至極……可笑。”
“心底善良的人總是容易受傷。
來人,把知州大人扶進他的房間。”
這件事後,這夜太平驛館還算太平。